标题:南怀瑾:第五章 内容: 第五章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 天地之间,其犹橐囗乎,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。 多言数穷,不如守中。 圣人与刍狗从《老子》第一章常无,欲以观其妙。 常有,欲以观其徼。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。 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 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,渊兮似万物之宗。 都以似异实同,体同用异的表达,说明道体的会同和作用的差别,由个人身心体会大道和立身处事的体同用异的层次。 到了本章,又特别提出一则惊世骇俗的名言谠论,致使后世众说纷纷,各抒己见。 甚至,因此确认老子为阴谋家的鼻祖,或者指老子鄙夷儒家,薄视仁义,将人文的一切道德观念,视为知识的伪装。 见仁见智,各执一端。 谁是异端,谁是正见,本来便是各个思想上主观的认定,也无足为怪。 但老子在文言字句上,确是直截了当地说: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 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 文从字顺,难道这不是尖刻讽刺的语意吗? 其实,并非如此,未必尽然。 为了说明其中的道理,必须先对本文中两个名辞的内涵作个交代。 一是刍狗,一是仁。 刍狗,是草扎的狗,当然不是真的狗。 说句老实话,我们的先民吃狗肉是很通常的事,直到现在,广东的同胞们还喜欢吃狗肉,并不为怪,那是先民习俗的遗风。 古人所谓家有六畜以备撰食,狗便是六畜中之一。 因此,上古的祭祀,用狗肉作祭品,是很普遍的事。 大约到了商、周以后,在祭祀中,才渐渐免除了狗肉这项祭品。 但在某些祀典中,仍然须用草扎一个象形的狗,替代杀一头真的活狗,这就是刍狗的来源。 刍狗还未登上祭坛之前,仍是受人珍惜照顾,看得很重要。 等到祭典完成,用过了的刍狗,就视同废物,任意抛弃,不值一顾了。 这正如流传到现在的民俗祭神,有时简化一点,不杀活猪,便用米粉做一个猪头来拜拜,拜过以后,也就可以随便任人当副食,而不像供在祭坛上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了。 仁字,在《老子》这章的本文中,当然是代表了周秦时代诸子百家所标榜的仁义的仁,换言之,也就是爱护人或万物的仁慈、仁爱等爱心的表相。 当在春秋战国之际,诸侯纷争,攫掠一般平民的生命财产、子女玉帛,割地称雄,残民以逞,原属常事。 因此,知识分子的读书人,奔走呼吁,号召仁义,揭示上古圣君贤相,要人如何体认天心仁爱,如何以仁心仁术来治天下,才能使天下太平。 不但儒者如此,其他诸子百家,大概也都不外以仁义为宣传,以仁义为号召。 无论是哪一种高明的学说,或哪一种超然的思想,用之既久,就会产生相反的弊病,变为只有空壳的口号,并无真正的实义了。 例如佛说平等,但经过几千年来的印度,阶级悬殊,仍然极不平等。 同样地,我们先民教导了几千年的仁义,但很可惜的,又能有几多人的作为,几多时的历史,真正合于仁义之道! 又如耶稣,大声疾呼要博爱,但在西方两千年来的文化,又有哪个时代真正出现对世界人类的博爱! 此正是老子叹息大道废,有仁义。 慧智出,有大伪的来由。 如果我们了解了这些反面的道理,便可知道老子所提出正面的哲学。 天地生万物,本是自然而生,自然而有。 生了万物是很自然的事,死杀万物,也是很自然的事。 天地既不以生出万物为作好事,同时也不以死杀万物为作坏事。 天地既生了长养万类的万物,同时,也生了看来似乎相反的毒杀万类的万物。 生长了补药,也生长了毒药。 补品不一定是补,因补可以致死。 毒物也不一定是毒,以毒攻毒,可以活命。 天地并不一定厚待于人类而轻薄了万物,只是人类予智自雄,自认为天地是为了人们而生长万物人,自称为万物之灵。 其实,人们随时随地,都在伤害残杀万物。 假如万物有灵,一定会说人是万物的最大毒害。 其实,天地无心而平等生发万物,万物亦无法自主而还归于天地。 所以说: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 这是说天地并没有自己立定一个仁爱万物的主观的天心而生万物。 只是自然而生,自然而有,自然而归于还灭。 假如从天地的立场,视万物与人类平等,都是自然的,偶然的,暂时存在,终归还灭的刍狗而已。 生而称有,灭而称无,平等齐观,何尝有分别,有偏爱呢? 只是人有人心,以人心自我的私识,认为天地有好生之德,因此发出天心仁爱的赞誉。 如果天地有知,岂不大笑我辈痴儿痴女的痴言痴语吗? 明白了这个原理,便可了知真正有道的圣人,心如天地,明比日月,一切的所作所为,自视为理所当为,义所当为的事,便自然而然地做了。 并不一定因为我要仁爱于世人,或我要爱护于你,才肯去做。 如果圣人有此存心,即有偏私,即有自我,已非大公。 再进一层来讲,一个有道的圣人,生当天下大乱的时代,他真要为了救世而救人,既然有所作为,就不免保存了一面,而有所伤害到另一面了。 残杀天下而为我,决不可为。 而杀一以儆百,亦等于杀百以存一的同是杀心,亦义所不忍为。 那么,圣人而要救世,就只有自杀以救天下吗? 自杀既不能救天下,天下亦非残杀可救得了! 所以佛说愿度尽众生,方自成佛。 但以众生界不可尽故,吾愿亦永无穷荆耶稣被钉上了十字架,只有祈祷说:我为世人赎罪! 其实,罪在人心,谁也不能为谁赎罪,除非天下人能自仟罪悔过。 因此,老子对于当时现世的人们,自称为圣人之徒,号召以仁义救世者,认为他们徒托空言,都无实义。 甚至假借仁义为名,用以自逞一己私欲之辈,更是自欺欺人,大不应该,他希望人们真能效法天地自然而然的法则而存心用世,不必标榜高深而务求平实,才说出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 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的名言,藉以警世。 但老子说归说,无奈周、秦以后的英雄帝王们,便真的以百姓为刍狗,达成一己的私欲。 一旦身居王位之后,天下臣庶皆称誉之为圣明天子,或直接誉为当今圣人,不知圣从何来? 明从何起? 恐怕老子重生,也只有缄口结舌,再也不敢另加五千言,重写续本《道德经》了。 正言若反为了重申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 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以及后面的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、绝圣弃智,民利百倍等的一贯涵义,且让我们引用《庄子外篇》的《(月去)箧》篇中所说的话,便可了解老子当时所以菲薄圣人讥刺仁义,都是为了世间多假借圣人的虚名,以及伪装仁义的招牌。 犹如近代和现代人,任意假托自由和民主为号召,实际是为了达成私欲的借口,醉心于独裁者如此,西式民主的真实内容,又何尝不如此? 举世滔滔,无可奈何。 如庄子所说:故跖之徒问于跖曰:盗亦有道乎? 跖曰:何适而无有道邪! 夫妄意室中之藏(事先推测估计他的财富储蓄),圣也。 入先(在行动的时候,必身先士卒),勇也。 出后(得手的时候,先要掩护同伴撤走,自己最后退却),义也。 知可否(能判断可不可以行动),智也。 分均(平均分配所得的利益),仁也。 五者不备,而能成大盗者,天下未有也。 由是观之,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;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。 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,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。 在《天运》篇中又提到:仁义,先王之蘧庐也,止可以一宿,而不可以久处,靓而多责。 从表面看来,老子和庄子这种思想言论,好像是一种反派的哲学,尤其为狭隘观念的宗教徒,并非大宗教家或教主,甚至,为走入儒家岔路的顽固派,或明知故犯,敢用而不肯说的事功派所深恶痛绝,认为是不经之谈。 其实,这正是天理良心的公平哲学。 公道自在人心,只是一般说不出所以然,或是不忍心说得太透彻,说穿了,反党乏味。 司马迁着《史记》,便用比较含蓄的论调来反映道家与老庄这类思想。 到了元、明之间,民俗文学的小说家们,却在小说的著作里,表达了很多这方面的思想。 说得痛快淋漓而有韵味的,如明末的贾凫西所作的《木皮散客鼓儿词》。 他生当家破国亡的未造,秉着一腔忠义之忧,便借此道理而大发天地的牢骚,如说:忠臣孝子是冤家,杀人放火享荣华。 太仓里的老鼠吃的撑撑饱。 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来剥。 河里的游鱼犯下什么罪? 刮净鲜鳞还嫌刺扎! 那老虎前生修下几般福? 生嚼人肉不怕塞牙! 野鸡兔子不敢惹祸,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! 古剑杀人还称至宝! 垫脚的草鞋丢在山洼! 杀妻的吴起倒挂上元帅印! 顶灯的裴谨捱些嘴吧! 活吃人的盗跖得了好死! 颜渊短命是为的什么? 莫不是玉皇爷受了张三的哄? 黑洞洞的本帐簿哪里去查? 好兴致来时顽铁黄金色! 气杀人运去铜钟声也差! 世间事风里孤灯草头露! 纵有那几串铜钱你慢赭沙! 风箱式的说话艺术老子为了说明天理的公平,与真正圣人的无主而任负化育,便直接指出天地间万事万物的生灭变化,既不是谁所主宰,也不是天地的有心制作。 万物的造化生灭,都是乘虚而来,还虚而去。 暂时偶然存在的一刹那,只是有无相生的动态而已。 因为有刹那绵延绝续常有的动,于是误认为动态即是存在,而不承认返有还无的静态也是存在的另一表相。 所以他说:天地之间,其犹橐囗乎,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。 橐囗,是旧式农业社会用作鼓吹通气的工具,俗话叫做风箱。 也就是《淮南子》本经所说的:鼓橐吹捶,以销钢铁的冶炼金属的工具之一。 橐,是指它的外形的箱椟。 囗,是指它内在的往来活动的管片。 但在旧式的农业社会里,用布缝成两头通,中间空,用来装置杂物的布袋,也叫做橐。 至于橐,是三面密缝,一面通口的布袋。 囗,便是后世的七孔笛。 总之,橐囗,是老子用通俗习惯使用的东西,来说明这个物质世间的一切活动,只是气分的变化,动而用之便有,静而藏之,就好像停留在止息状态。 其实,这个天地的万物,都在永远不息的动态中循环旋转,并无真正的静止。 所谓静止,也只是相似止息而偶无动态感觉的情景而已。 因此,同样的原理,不同表达的《周易系辞传》里便说:吉凶悔吝,生乎动者也。 万事万物,动必有咎。 在动的作为里,所谓好的成分的吉,只占四分之一。 不好的凶,和仅次于凶的不好悔、吝,便占四分之三。 然而天地与万物,毕竟都在动态中生生不已地活着。 活像是动,动是活力的表现。 因此,愈动而愈生生不已。 生生不已和永远活动互为因果,互为生活。 既然了解到天地之间气分的变化往来,变动不息,生生不已,有无相生,动静互为宗主。 那么,就可进而了解到一切人事的作为、思想、言语,都同此例。 是非,善恶,祸福,主观与客观,都是不能肯定的确有一绝对性的标准。 如果一定要理论上争辩到有一个绝对的道理,这个绝对也只是在文字上,人为的,暂时裁定为穷尽之处而已。 其实,在动态中,愈动而愈出,永无有穷尽的一点。 犹如数理在开发中,也永无尽止。 同样地,人世间的是非纷争,也是愈动而愈有各种不同方面的发展,并无一个绝对的标准。 才有是非,纷然失心。 只有中心虚灵常住,不落在有无、虚实的任何一面,自然可以不致屈曲一边,了了常明,洞然烛照。 这便是多言数穷,不如守中的关键。 但也有认为老子这两句话,是明哲保身、与世无争的教条,所谓是非只为多开口,烦恼皆因强出头。 尤其是后世修炼神仙丹道学派的道家们,认为说话是最伤元气的行为,而且是促使短命,造成不好运气的最大原因。 所谓数穷便是气数欠佳、运气坎坷的表示。 因此修道之士,便有开口神气散,意动火工寒的严厉训诫了。 这种说法,是否绝对合理,姑且引用古体文的其然乎,其不然乎两句话来做结论,由大家自去思考取决了。 如果转进一层,了解到橐囗与风箱的作用,那么,便可明白老子所说的多言数穷,不如守中的话,并不完全是教人不可开口说话。 只是说所当说的,说过便休,不立涯岸。 不可多说,不可不说。 便是言满天下无口过,才是守中的道理,才与后文老子所说善言无瑕囗的意旨相符。 否则,老子又何须多言自着五千文呢! 譬如风箱,在当用的时候,便鼓动成风,助人成事。 如不得其时,不需要的时候,便悠然止息,缄默无事。 倘使如灌夫骂座,祢衡击鼓,说来无补于事,那便有违多言数穷,不如守中的明训了。 发布时间:2025-09-20 12:05:46 来源:生食主义 链接:https://www.shengshizhuyi.com/article/34696.html